鄴澧在對著除了燕時洵以外的人, 幾乎沒什么溫度。
即便是海云觀的道長們,他也沒有那么多話,只是簡略的說明了皮影博物館的情況。
而這在了解外界情況的道長們聽來, 卻是另外一重沒有人見到過的場景。
甚至, 如果嘉賓們此時在場, 聽到鄴澧所言,就會錯愕的發現,這與他們所經歷和看到的,也不同。
就像是, 只有鄴澧站在了高于幕后操縱皮影之人的位置,看到了最真實的一切。
坐在戲臺下的看客,幕布后被操縱的皮影, 操縱著皮影的匠人, 以及……站在匠人之上, 俯瞰這一切發生的鄴澧。
在鄴澧看來,整個皮影博物館都是皮影的戲臺,燕時洵的離開, 觸發了某種條件, 使得幕布被揭開,露出了藏在皮影幕布后的一切。
無論是嘉賓們還是燕時洵,都像是與皮影人物置換了位置, 他們上演皮影戲, 而原本被匠人提在手中的皮影,卻反而成為了看客, 觀賞著嘉賓們的驚慌失措, 為此而開懷大笑。
四合院里空無一人, 所有人的氣息全部消失。
但是, 在屋檐廊下的每一處影子里,卻時刻晃動著,藏著一聲接一聲的笑聲。
同一時刻,鄴澧也發現了這里對自己的影響。
生人或惡鬼,都不可窺鬼神真身,否則承擔不起那份威勢,只有灰飛煙滅。
因此,鄴澧在行走人間時,都會將自己的形象從生人惡鬼的腦海中抹去。
沒有人能一直記得住他的存在。
除了燕時洵以外,即便是常與他接觸的節目組眾人或張無病,也只是一次次的遺忘,再一次次的在看到他的時候重新記起。
在此之外,鄴澧本來的形象也被掩藏于常服之下。
當他與燕時洵站在一起時,常常會被聽說了傳聞的工作人員們,驚嘆一句情侶裝般配。
即便他一人獨立,也與現代都市青年無異。
而不是應該被供奉于高高神臺之上的神像。
但是現在,鄴澧卻仿佛剛剛走下酆都。
他的影子,言明了一切。
鄴澧微微垂下眼睫,冰冷的目光從地面上的影子掃過,頓時黑暗瑟縮后退,重新回到廊下好像剛剛的一切都是錯覺。
沒有什么惡鬼深淵,也沒有群鬼哭嚎欲逃。
安靜的四合院里,只有從不知名的角落中傳出來的細碎笑聲,輕得像是錯覺。
“弟媳你是說,燕師弟他們,可能被拽進了另外的空間嗎……”
王道長摩挲著下巴,一邊習慣性的跟著鄴澧的腳步,向第三進院子走去,一邊陷入了沉思。
“會是哪里,畫嗎?還是別的什么?!?
“你們同樣也不在原本的天地中?!?
鄴澧低沉的聲音平靜道:“從你們走進建筑的范圍開始,就跨出了天地。而時洵他們,在更深的空間中?!?
王道長錯愕:“???”
他看了旁邊的馬道長一眼,忽然意識到一件事。
——如果鄴澧所說是真的,那根本就不是留在外面的道長出了事。
出事的是他們。
恐怕那道長還會看到他們兩個憑空消失,就像是他們看節目組眾人那樣。
兩人搞清楚了這是怎么回事,奈何這是一條單行道,跨出了天地也就與外界隔絕之后,他們連將真相傳遞出去的機會都沒有。
馬道長無奈的嘆了口氣,頗覺棘手。
很少有驅鬼者愿意往西南地區來。
即便有人請驅鬼者來此解決鬼怪之事,就算看起來是一樣難度的事情,要價也遠遠比其他地區的價格要高。
大師們聞西南色變。
對于驅鬼者圈子而言,有幾個公認的危險之地。
往北走的雪山,往西北走的沙漠,中央的昆侖,東南的密林,以及……整個西南地區。
這些地方,要么就是鬼神封神成圣之地,本就與天地相連同,至今仍有神力殘存,屬于四方神位。
要么,就是如東南那樣蠱蟲成行,防不勝防。
而西南地區,卻是另外一個維度的艱難。
——在傳聞中,西南是鬼域之城。
因為常年干旱無雨,地勢險要而條件艱苦,所以在以前,這里并沒有太多人居住,地廣人稀,常常奔波數日也見不到人煙。
而也有傳說流傳下來,說是半夜露宿野外時,常能聽到群鬼嗚嗚咽咽,寒風刺骨。
不過后來,這條傳說倒是被搬上了熒幕,靠著《走近科學》成功得以辟謠。
所謂的鬼聲,只是因為干旱使得巖石沙石化形成了孔洞,夜晚風從其中吹過,風聲嗚嗚,乍一聽便如鬼哭。
對于民眾而言,這不過是以前愚昧又認知不足才導致的誤解,解釋清楚原理之后,也就只哈哈一笑,當做以后與友人談起的趣聞。
但對于驅鬼者而言,卻從未敢對西南地區放下戒備。
真正入了法門的人,或是真有實力能夠吃陰間飯的,或是天生陰陽眼可以不依靠符咒手段就直接看見鬼的,他們在身處西南地區的時候,都能清晰的感受到,從地面以下傳來的陰森鬼氣。
那些迷途而沒有陰差接引的鬼魂,即便渾渾噩噩,卻都本能的在往西南地區走,像是遵循著古老的傳說,認為這里就是所有亡魂的最終歸處。
但是,這里早已經沒有了它們的去處。
于是,千百年之中,越來越多的鬼魂滯留于此。
它們逐漸忘記了生前的一切,甚至忘了自己曾經的名字和所作所為,但卻還是執拗的停駐于此,嗚咽哭泣于自己的無所歸。
西南地區的鬼氣,遠比其他地區濃厚,就連天地也像是對此默許,不加理會。
因此,當驅鬼者身處西南地區的時候,即便是符咒和所有驅鬼術法,效果都要大打折扣。
——對于鬼魂而言,西南是它們的主場。
客場的驅鬼者,天然就占據劣勢。
驅鬼者們往往事倍功半,要花費遠超于其他地區的心力,才能成功驅除鬼怪。
時間一長,也就越來越多的人不愿意往西南走。
而各門各派也會告誡還沒出師的弟子,沒有那個能力,就別想吃西南的飯。
否則,小心飯沒吃進嘴,卻反而把命搭在這里。
也因此,被積壓下來的西南地區的事情,往往都會被交給海云觀來做。
其他大師不喜歡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活計,但這里總歸有人居住,有人需要幫助,海云觀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人死,因此迫于無奈,也只好在圈內其他人軟刀子的逼迫下,為了保護生命而接了下來。
像是王道長,他在剛出師那會,就經常被其他年長些的師叔道長帶著往西南跑。
一個是因為人手不足,另一個也是為了讓王道長迅速得到鍛煉和成長。
——說好聽點叫“成長”,是年輕人應該得到鍛煉。
實話就是這里要面臨的艱難,遠遠超過其他地方。
馬道長從今天聽那去了觀內的年輕人說,烏木神像是來自西南地區的時候,就頗覺得頭疼。
這年輕人,別的不提,眼界是真的高。
道長要看就要看最厲害的,鬼怪要惹就惹個最大的,小一點的他都看不上眼。
而就算再如何有心理準備,馬道長還是沒有想到,從他剛下了公路開始,西南之行的艱難就已經開始了。
“在舊鬼域看見尸骨還敢上手,神像也敢拿……”
馬道長搖了搖頭,還沒有結束的思維讓他小聲嘀咕出聲,隨后才看向王道長:“也算是另外一種意義的好消息吧,出事的是我們,不是留下來的那個。最起碼,我們不用替他擔心了?!?
馬道長:死貧道不要死道友。
王道長臉上露出笑容,剛想回答,卻發現鄴澧的目光看了過來。
“舊鬼域?!?
鄴澧沉聲向馬道長詢問:“為何如此稱呼?神像是什么事情?”
馬道長疑惑的眨了眨眼:“道友不知道?一般門上在弟子出師的時候都會叮囑弟子,還會將西南地區以前發生的事情講給弟子聽,以防止弟子粗心在西南地區出事?!?
他覺得奇怪。
一直以來,他和其他道長都將燕時洵的愛人,看做是某些隱世不出的門派傳人。雖然也有人猜測會不會是門派祖師,但也因為鄴澧過于年輕的相貌身形,而對這個猜測持懷疑態度。
但,就算再怎么隱世不出,再怎么修道有成得以延年益壽,那也不能活了上千年吧?
那根本就脫離正常的修道者能達到的極限,已經進入了神仙的范疇了。
在千年中一直流傳著的傳聞,甚至越往前就越清晰詳細接近真相的敘述,鄴澧都不應該一點沒聽說過吧?
怎么鄴澧現在看起來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樣?
馬道長疑惑的片刻,但還是如實說了,并因為燕時洵的關系而關切的叮囑鄴澧:“既然這里已經發生了這樣的事情,那更要多加小心,這里不比其他區域,是……”
“酆都不愿涉足之地?!?
鄴澧抬起眼眸,沉沉無光的看向天空,銳利的視線仿佛穿透云層和夕陽,直直的在看向大道。
如果不是此次拍攝張無病定了西南地區,鄴澧不會踏足西南地區一步。
從千百年前那一戰之后,他渾身染血,頭也不回的離開,就再也沒有回過頭。
這里的鬼魂,一直都是由地府在管理,酆都不曾涉足。
“酆,酆都?”
旁邊的王道長錯愕,頗為驚奇的上下打量了鄴澧兩眼,高興的夸贊道:“看來弟媳的傳承很完整啊,現在很多年輕道士都不知道酆都的存在了?!?
“說實話,我也很久沒有看到過酆都的鬼差了哈哈?!?
王道長撓了撓頭,頗為懷念:“我年紀小的時候,還見過一次酆都來人,就那么一次,后來就再也沒見過了。我師父當年說,酆都是比地府更加冷酷嚴苛的存在,地府辦理不了的案子,自有酆都出手?!?
“我師父年輕那陣,就喜歡用酆都嚇唬鬼,只要一說要把鬼魂送進酆都苦牢,它們都嚇得屁滾尿流,多窮兇極惡的鬼都能痛哭流涕的配合?!?
王道長哈哈大笑:“其實我師父怎么可能請的過來酆都鬼差?就連地府陰差或者城隍力士,都要用重金香火賄賂,它們才勉強能答應,這還是實力強的大師碰到好說話的陰差才會出現的局面。更別提遠遠比這兩處更神秘的酆都了……”
說著說著,王道長卻忽然像是想起來了什么一樣,話語猛地卡了殼,錯愕的看向鄴澧。
“弟媳你……”
王道長猶豫的看著鄴澧,一副察覺到了什么又不太敢確定的模樣。
三人已經走到了燕時洵失去蹤影時的第三進院子。
察覺到王道長的視線,鄴澧漠然回望,冷峻的面容上沒有半分波動,任由王道長打量。
畢竟是強烈鮮明的支持他與時洵婚姻的道士,他還是愿意容許這些小事情的,沒有將直視當做冒犯。
馬道長看著這兩人的對峙,心臟不自覺提到喉嚨眼,緊張的看著王道長,莫名有些害怕王道長說錯什么話。
雖然他不清楚到底會發生什么,但是來自魂魄的求生本能在告訴他,如果在燕時洵愛人面前說錯了話或者做了不該做的事……會迎來遠比死亡更可怖的事情。
而王道長思考片刻,才遲疑的開口道:“怪不得我從剛剛就覺得莫名的眼熟,說起神像我才反應過來,弟媳你好像和神像有點像啊?!?
烏木神像?
馬道長精神一振,急急的也朝鄴澧看去。
在與鄴澧直面相對時,馬道長覺得頭疼如針扎,連同魂魄都被火焰炙烤得疼痛。
鄴澧掀了掀眼睫,腳下的影子蔓延,不動聲色的將馬道長籠罩其中。
馬道長這才得以喘息,覺得比剛剛好受了不少。
他不知道這是鄴澧將他直面鬼神的回饋一并承擔了下來,否則他會死于此處。
而他現在也顧不上去思考那么多,只是趕緊將鄴澧的面容與烏木神像相對比。
也許是有了王道長那么一說之后,他先入為主了,但他卻也是越看越覺得有些像。
尤其是那種陰森鋒利的氣息。
但鄴澧看上去,還是與神像有很大的不同。
那神像渾身纏繞著濃重鬼氣,不知已經度過了幾許歲月,卻鬼氣愈加濃厚,從來沒有因風雨而被磨圓了棱角,反倒每一道線條都鋒利無比。
刀刻斧鑿,莫不如是。
并且,那烏木神像身披盔甲,腰間挎刀,像是剛從戰場上走下來的戰將,手中長刀收割過無數性命,帶來死亡。
但在兩位道長面前的鄴澧,卻墨色長發披肩而下,舊式長袍曳地。
雖然有別于現代的打扮,卻如舊日帝王,威嚴中帶著掌控一切的慵懶恣肆,再沒有能讓他付出一切的強敵。
而鄴澧本身的氣場雖然陰冷如鬼神臨世,卻也帶著正統之氣,與鬼邪有著截然不同的沉重氣場。
馬道長仔細辨認了一番,最后還是失望卻又慶幸的搖了搖頭:“王道長,你應該是看錯了?!?
“烏木神像既然能鎮得住白紙湖諸多害人邪祟,就說明神像要么是哪里供奉的鬼神,要么就遠遠比那些被震住的邪祟還要危險?!?
“那些害人邪祟可不是能夠被感化的好東西,就因為那三個孩子動了祭祀禮器,報復心重得讓他們挨個被形似禮器之物殺死,還讓他們的親人眼睜睜的看著他們的死亡卻無法施救……這可不是尋常鬼怪會有的手段?!?
“要說起來,甚至可能當年白紙湖附近村落發生的事情,都那些邪祟有關。但即便如此,還是統統被烏木神像鎮了這許多年。要不是那幾個年輕人意外拿走了神像,可能還會繼續鎮守下去,不會出任何事情?!?
馬道長失笑道:“如此看來,就能看出烏木神像陰詭厲害至此了。又怎么可能與燕師弟的愛人是同一存在?”
王道長被這么一說,也覺得馬道長的話頗有道理。
人畢竟總是無法保持自己的思考,很容易就會被旁人帶走思路。
常人如此,喜歡人云亦云,用他人的結論假作自己的想法,常常會越想越覺得他人說的有道理,是正確的。
而王道長也不能免俗。
尤其是說出這話的,還是他信任和交好的馬道長。
不過,他還是不死心的試圖掙扎。
“弟媳,我看你做這身打扮,是之前為了救燕師弟做了法事嗎?”
王道長看著鄴澧與尋常不同的形象,問道:“你那個門派,供奉的神明是不是與鬼神地藏一類有關???或許你見過類似形象的神像,或是有什么頭緒?”
鄴澧看了王道長幾眼,便收回了視線,不發一言的推開近在咫尺的房門。
既然時洵是在陪張無病關閉光碟機的時候失去氣息的,那觸發皮影博物館突生異變的事件,很可能就與光碟機有關。
況且據那時候張無病所言,播放的光碟,是當年錄制下來的皮影戲影像資料。
看來,邪祟躲藏于皮影之后。
而找回時洵的方法,也在皮影之中。
王道長本來還滿懷期待的等著鄴澧的回答,然后就看到了對方從自己身邊擦肩而過,沒搭理自己。
王道長:qaq???我說錯話了嗎?
“弟媳……”
王道長往前小跑了幾步,想要叫住鄴澧。
卻被馬道長一把拽住了手臂,拖了回來。
“關系再好,就算是一家人,也不是什么話都能說的?!?
馬道長無奈的說:“你非說一個活人和神像相似,人家不生氣都是修養好的了,你還追問那么多……那神像恐怕與鬼神或西南供神有關,人家怎么可能見過?他又不是西南人?!?
王道長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:“一時情急,一時情急,確實是我不妥當了?!?
但走在前面的鄴澧,卻將兩人的對話盡數聽在了耳中。
他原本伸向電視機的手微微頓住,沉下來的鋒利眉眼間陰沉如黑夜。
腳下陰影的惡鬼深淵中,群鬼瑟瑟發抖,無一惡鬼膽敢向上逃脫,反而爭先恐后的往更深處跑,生怕酆都之主心情不好殺個鬼助助興。
鄴澧沒有在意群鬼反應,只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。
他見過類似的形象嗎?
見過。
在哪里?是誰?
千年前的戰場,將士橫尸堆積如山,血流漂櫓,土地浸透鮮血三尺又三尺。
唯有最后的主將,撐著長刀,在死尸中站起身。
眉眼間都是殺意,胸臆間都是憤怒的詰問,欲與天地爭鋒試長刀,爭個對錯道義。
為死去的將士們,求一個天地公道。
鄴澧濃密纖長如鴉羽般的眼睫顫了顫,身后傳來的對話聲和關切語調,還有身前電視機被開啟后逐漸響起的戲曲鼓點,兩相融為一體,將他從過去血色死寂的記憶中拉回人間。
不過,為何千年前戰將的形象會被雕刻成神像,還被用來鎮守白紙湖?
鄴澧皺了下眉,懷疑是否是那時有生人見過了自己,才會留下這樣的形象流傳。
但除了這一尊烏木神像之外,一直以來都并無其他的文字或圖畫流傳下來,在此之前,鄴澧也不知道竟然還有這樣一尊神像。
在鄴澧漫不經心的思考回憶的時候,眼前的電視劇逐漸放映起刻錄在光碟中的皮影戲。
但是鄴澧卻在看到了其中的某道影子之后,眼眸微微緊縮,震驚之余帶上了怒意。
是燕時洵!
燕時洵和張無病,竟然出現在了皮影戲中。
他們不再是真人的模樣,而是變成了皮影人物,帶著明顯的匠人繪畫筆觸,影子投映在幕布上。
但即便如此,鄴澧早就在長時間的相處和專注中,對燕時洵了解得刻骨,就算燕時洵換了出現方式,還是被他一眼認了出來。
更別提被燕時洵拽在手里的、那個明顯在哭嚎著試圖抱大腿的傻子。
燕時洵拽著張無病,從村莊中疾速奔跑而行。
在他們身后,還有不少鬼魂形象的皮影被操縱著追逐他們,而他們身邊的村莊中,一道接一道身影,在夜晚村莊亮起燈光的窗口出現。
那些村民的眼睛只剩下空洞,嘴巴咧成彎月,像是在為這一場追殺而興奮。
而在皮影的更遠處、村莊上面本應該是月亮的地方,卻被一尊神像的影子取而代之。
鬼神居高臨下,注視一切,手中長刀染盡淋漓血色,身上鎧甲寒光鋒利。
鄴澧隔著幕布,與那神像的影子相對視。
電光火石之間,鄴澧意識到了自己為何無法察覺燕時洵的氣息——
他面對和交手的,是千年前的他自己!
遮蔽一切邪祟不讓其逃向人間的,正是那烏木神像的力量。
燕時洵等人被拽進了穢氣與鬼氣之中,再次出現時,就是展現在幕布后的皮影戲。
身份置換,他們此時才是皮影人物。
對于烏木神像而言,皮影人物就是邪祟,是要阻隔在另外一重天地的。
因此,燕時洵等人被隔絕在幕布之后,外界失去了對他們的感知。
而鄴澧……
——當我與鏡子博弈,我與鏡子中的我,孰嬴孰輸?
鄴澧蒼白的唇緊緊抿成直線,眼眸中光芒雪亮如刀鋒出鞘,黑霧從他的腳下溢散,席卷整個院落,遮天蔽日,隔絕金紅夕陽。
每一道陰影中,都有厲鬼嘶吼狂舞,哀嚎如鬼城陰森。
兩位道長震驚的看向周圍,視線最終落在了黑霧中隱約顯露復又被遮蔽的高大身影。
鄴澧墨色的長發被狂風鼓動漂浮于半空,袍角烈烈翻飛,而四周群鬼拱衛臣服,如奉其主。
他死死的盯著屏幕上的皮影戲,怒氣不斷高漲。
竟敢,竟敢用千年前的我,來傷害我的愛人……
不可饒恕之罪——!
“啪!”的一聲巨響,電視屏幕不堪重負的碎裂,龜裂紋路迅速蔓延到每一寸屏幕。
……
燕時洵在躍出戲院大門之前,猜測過戲院外是什么。
在漫長的墜落深淵,不辨時間的降落之后,他總算察覺到自己踩在了堅實的地面上。
眼前的黑暗也漸漸被血色的光亮驅散開。
而燕時洵則在看清了周圍的時候,面容上浮現出了些許錯愕。
——在躍出了戲院,縱身跳入深淵之后,他竟然又落在了戲院。
只是這一次,他是站在戲院門前的石階上,他的背后,才是戲院緊緊閉合著的大門。
大紅燈籠高高掛在戲院大門兩側,將門外的一小片土地映得殷紅。
燈籠中點燃著的紅燭漸漸融化,蠟質堆積流淌,沿著燈籠滴滴答答落在石階上,像是人的鮮血。
張無病被這樣詭異的場景嚇得趕緊抓住了燕時洵的袖子,燕時洵卻只是瞥了那燈籠一眼后就冷漠的收回了視線,反倒借由燭光看清了不遠處的場景。
這戲院,竟然建立在湖水中央。
四周俱是深不可見底的黑暗湖水,看不清湖水有多深,也看不見水面下到底有什么存在。
平靜的水面上,連一絲漣漪也無,仿佛連風都消失了。
“燕,燕哥?!?
張無病傻了眼,哆哆嗦嗦的問道:“這都是水啊,我們怎么走?沒看見有船,難道要游過去嗎?”
張無病問出這個問題時還有些忐忑,生怕燕時洵回答他真的要游過去,畢竟現在已經是冬季,湖水冰冷刺骨,要不是面臨生死危機的話,他是真的不想下去游泳。
且不說冬泳有多難受,就這個溫度,下去都容易抽筋溺死。
燕時洵似笑非笑的瞥了張無病一眼:“下去干什么?喂魚?”
張無病囁嚅著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的時候,燕時洵已經抬手將旁邊的紅燈籠摘了下來。
燭光搖晃,映亮了水面,下面仿佛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。
燕時洵瞇了瞇眼眸,心中的猜測被證實了一半。
他手一松,紅燈籠就被拋進了湖水中。
“啪嘰!”一聲,湖水激蕩。
張無病正錯愕的想要詢問,忽然發現那燈籠的周圍瞬間翻滾起水花,仿佛下面有一群群大魚嗅到了鉺食的味道,迅速從湖底聚攏過來。
但是在燭光被水熄滅之前的那短短幾秒的光亮,還是讓兩人看清了“大魚”的真面目。
那哪里是魚,分明是一具具殘缺不全的死尸!
那些尸骸不知道已經被泡在水中多久了,渾身的血肉都已經腐爛,臉上的肉也像是被其他尸骸撕咬過一樣,一塊塊的半脫落下來,看得見下面的骸骨。
猙獰的鬼臉上滿是貪婪和欲望,向著黑暗水面下唯一的光亮沖去,張開血盆大口想要將那團光吞噬入腹。
然而下一秒,燭光被水打濕熄滅,一切歸于黑暗。
惡鬼不甘的嘶吼聲從湖中傳來,水面不斷被撲騰出水花,腥臭的血腥氣也翻滾出來。
張無病看得心驚肉跳,緊緊拽著燕時洵的衣角往后躲。
倒是燕時洵,唇邊帶著笑意,垂眸看去時眼中帶著滿意的神色。
他一開始的目的就是如此,用貪婪來讓湖水下的東西顯形。
從在之前看得光碟中的皮影戲時,燕時洵就發現皮影戲中正反派鮮明,村民們的貪婪和猙獰,與女人的絕望無助,對比如此強烈。
而在戲院中出現在幕布后的女人,也與光碟中皮影戲里的女人像是同一人。
既然如此,那他們落進的戲院外的深淵,是否就是女人心中的怨恨?
她所怨恨和憤怒的對象,那些村民們,最大的惡和最大的弱點,都是貪婪。
而在燕時洵的這一試之下,果然。
在他沒有進入身后的戲院之前,就已經試出了湖底的東西,還有它們的身份。
——恐怕,就是皮影戲上,當年迫害女人的那些村民。
燕時洵唇邊微微勾起笑意,這才滿意的轉身,掏出手帕裹在手上,然后才伸手去推開身后的大門。
與之前所見的破敗和荒蕪都不同,此時展現在他面前的戲院,朱漆大門光鮮,門把銅虎猙獰嘶吼,像是從前的高門大戶,氣場不凡。
如果細細嗅去,還能聞到從大門上傳來的油漆氣味。
不過那其中,卻混雜著血腥的氣味,而門上的紅漆也凹凸不平,疙瘩點像是碎肉,被紅色覆蓋。
像是用來漆門的并非油漆。
而是罪人的血肉。
燕時洵雖然心中有數,但并沒有那個興趣愛好去無意義觸碰死人的血肉,只嫌棄的看了一眼,手掌就落在了銅把手上。
沉重的門軸聲悶悶響起,而被掩藏于大門后的場景,也慢慢出現在兩人眼前。
紅色的光芒一寸寸從門內照射出來,將兩人籠罩其中。
但戲院之中,看臺之下,卻是一具具橫倒滿地的死尸。
桌椅橫倒,有的死尸趴在長椅上,死不瞑目,木棍從后背插入,像是在倉皇逃跑時,被從后面殺死。
到處都是狼藉混亂。
就連幕布上都迸濺著鮮血,只有燭光兀自燃燒著,映亮的光線下,看得見被隨意扔在戲臺上的皮影人物。
原本出自匠人之手,精心鞣制而灌注了心血的皮影,此時卻就這樣被隨意丟棄,操縱著皮影的匠人已經不見蹤影。
不,他們死在了戲臺下。
燕時洵的視線下落,看到在那死尸中間,有幾個中年人身上穿著正裝華服,頗具民俗特色,而他們奔逃和倒下的方向,也是從戲臺而來。
他站在大門處,將一切盡收眼底,半晌,才邁開長腿跨過門檻,走進戲院中。
就像是之前的那一起群體死亡,被永久定格在了這一刻。
而他們走進來的時候,一切才剛剛發生。
血液還沒有凝固,死尸還帶著溫熱,就連幕布上的血點還在緩緩淌下來。
燕時洵跨過腳下的死尸,徑直往戲臺上走去。
“燕哥,這這這!我們進來真的能行嗎?”
張無病每走一步都心驚膽戰,剛一低頭不小心對上地面上尸體死不瞑目的眼睛,他就受到了驚嚇一般趕緊轉過頭去不敢看。
“要不,我們還是去找條船什么的吧?”
張無病小心翼翼的提議,難得聰明了一回:“既然戲院建在湖中間,那他們總得提前準備好離開的法子吧,這附近應該有船,我們找一找能行的,從這離開?!?
“雖然外面的湖看起來也好恐怖,但總覺得這里看起來更危險啊?!睆垷o病連聲音都帶著哭腔。
燕時洵側過身看來,輕笑著問他:“那如果船在湖中央被咬穿了呢?你來當魚食?”
剛剛那些死尸的牙齒,可鋒利得很。
張無病沒想到這一點,被燕時洵說得頓時悻悻閉了嘴,也反應過來從湖上離開的方式有太多不確定危險。
“放心,就算你去找船,也不一定會有?!?
燕時洵一躍跳上戲臺,漫不經心的道:“等你真的想去找,船才會出現。忘了我們是怎么出現在這的嗎?又不是現實,就拋棄你原本的想法吧?!?
就像是皮影戲一樣。
皮影人物需要的道具,才會出現,否則就不會出現在幕布上。
他們墜落許久出現在這里,顯然與現實無關。
而看起來更加詭異危險的戲院……何嘗不是另一種唬人的假象?
人不敢去的地方,才藏著鬼魂不愿提及的過往真相。
燕時洵已經意識到,這里的一切不尋常之處,恐怕都與那女人有關。
而眼前的屠殺,既然處于女人的魂魄鬼氣深處,也就說明,這里才能找到她的執念和怨恨。
如何能夠從鬼魂的地盤離開?
要么殺了鬼,要么,就解開它的執念。
燕時洵沒有在看清真相前隨意出手擾亂因果的習慣,自然也只剩下最后一種方式。
他走進幕布之后,影子映在了布上。
也看到了端坐在幕布遠處的東西。
木雕的人形垂著眼,在微笑。
好像大仇得報。